
十七世紀的尼德蘭人都吃什麼?克拉拉·皮特爾斯(Clara Peeters)筆下的各色奶酪、威廉·克拉斯·赫達(Willem Claesz Heda)銀盤中的生蠔、阿德里安·庫爾特(Adriaen Coorte)桌上的白蘆筍……這些都算是當地的本土食材。在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內所展出的大量靜物畫中,我被一幅阿德里安·凡·烏德勒支(Adriaen van Utrecht) 的「華麗靜物」(Pronkstilleven)巨作《宴會靜物》所深深吸引,駐足良久。究其原因,畫中有一道美食看起來實在備感親切。
儘管姓氏為烏德勒支,但被視為「華麗靜物」題材初創者的阿德里安,卻是土生土長的安特衛普人。反倒是受其影響的揚·大衛茲·德·希姆(Jan Davidsz de Heem)出生於荷蘭的烏德勒支城,並在而立之年左右移居安特衛普,遂成為最早描繪此主題的荷蘭人並將其在荷蘭共和國發揚光大。無論姓氏還是地名,烏德勒支似乎都很難和這一風靡十七世紀的靜物畫種脫開關係。
後來居上的德·希姆在「華麗靜物」領域的影響力無疑更為廣泛,但阿德里安·凡·烏德勒支於一六四四年完成的《宴會靜物》完全稱得上是此題材的開山巨製。作品不僅擁有在靜物類作品中罕見的巨大尺寸,更是在畫中幾乎囊括了所有被視為「華麗靜物」必備的物品。從最左側原產地美洲的五色金剛鸚鵡、牠身下椅子上的金器、水果盤上端的鸚鵡螺杯、正中央用明青花瓷盤盛放的吸睛龍蝦、散落在左下角的各類樂器(大提琴、小提琴、魯特琴和長笛)、坐在地上偷吃櫻桃的猴子、再到擺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玻璃器皿……阿德里安在畫布上肆意妄為地展現着他筆下的無所不能,所有出鏡的物品對於觀者而言更是一種無聲的「炫富」。值得一提的是,畫家的構圖採用的是一個略為仰視的角度,客觀說明委約者原計劃將此作懸掛在壁爐之上。在大宴賓客的席間,抬眼望去牆上竟是如此的奢華饕餮,除了能最大限度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想必客人們也會對眼前富足的生活而心滿意足。
在令人目不暇給的美食盛宴中,金剛鸚鵡站架正下方銀盤中所盛放的烤製圓形餡餅(Pie,也可稱為派)引起了我的注意。湊近了仔細端詳不由得會心一笑。一根銀勺將被烘烤出來的派挖出個缺口,裏面的「餡」肉眼可見的琳琅滿目:無花果、乾檸檬片、歐洲李(西梅)、松仁、核桃……豐富到用勺挖開就溢了出來。這些食材與呈現方式,瞬間喚醒了我對傳統甜食八寶飯的印象。我國南方年夜飯的標配團圓八寶飯是糯米打底,裏面加上蜜棗、桂圓、蓮子、果乾、瓜子仁等輔料;而尼德蘭的傳統甜點「烤餡餅」,則是用麵粉裹着的一個什果派。似乎裏面還有紅豆,但這「尼德蘭八寶飯」的餡料顯然是以水果和乾果為主,有些食材竟和八寶飯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儘管相隔近萬公里,三百多年前的中西方食譜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按理說,阿德里安·凡·烏德勒支這幅《宴會靜物》所呈現的應該是十七世紀尼德蘭地區在飲食層面的米芝蓮三星了。然而,他所描繪的餐食並不是精心擺放且「毫髮無損」:檸檬是被削皮的、火腿和無花果是被切開的,連烤什果餡餅都被勺挖開一個缺口。究其原因,在「華麗靜物」中出現的這些頂配食材,其根本是向觀者嘚瑟「能吃到什麼」。像被扒開的「尼德蘭八寶飯」所露出的餡料,本質是為了炫耀食材的豐富多樣性。派中的無花果的原產地本不屬尼德蘭地區,但卻出現在低地國家的餐桌與傳統什果派中,充分反映了當時商貿的發達。所有看似隨意的疊放擺盤和沒有「光盤行動」的珍貴食材,均是日常生活富足到過剩的縮影。從某種程度而言,畫中的狀態和我們在年夜飯時闔家歡慶,大快朵頤後留下的殘羹剩飯略有相似。或許,「年年有餘」遠非是我國專屬;在十七世紀的尼德蘭,這一美好的願望是肉眼可見的具象。
通常,靜物畫往往包含着道德隱喻和警世勸戒;可阿德里安這幅奢華的《宴會靜物》,卻像是篇赤裸裸的「炫富宣言」。什麼勤儉節約、光陰似箭,都不如拉丁語那句Carpe Diem──活在當下及時行樂,更為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