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尼德蘭繪畫中,極致的炫技究竟是什麼?
是凡·德·維登筆下晶瑩剔透的淚珠?是克里斯圖斯(Petrus Christus)趴在畫框上的蒼蠅?是倫勃朗肖像中「攝人心魄」的眼眸?是維米爾窗前彷彿能觸碰到質感的波斯毛毯?還是赫達(Willem Claesz Heda)餐桌上那些璀璨奪目的金銀器?在我看來,上述大師們的「畫龍點睛」,都略遜於揚·凡·艾克(Jan Van Eyck)的手繪畫框。就比如,剛在德累斯頓古代大師畫廊中「膜拜」的《德累斯頓祭壇畫》(本名《聖母子與聖米歇爾、聖凱瑟琳和一位供養人》)。
由於時代久遠、歷經戰亂等諸多不可抗力,配有原畫框的凡·艾克真跡實屬鳳毛麟角。細數過去兩年我在歐洲多地博物館內邂逅的「倖存者」:根特聖巴夫大教堂內的傳世經典《根特祭壇畫》兩側翼屏的畫框下方均撰有文字;收藏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美術館的《泉邊聖母》也是下方框邊有字;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中的《揚·德·里烏像》和布魯日格羅寧格博物館(Groeningemuseum)內的《聖母與教士喬瑞斯·凡·德·佩勒》是畫框四周均有銘文;但最令人拍案叫絕的當屬將三塊內屏嵌板的畫框都全部寫滿的《德累斯頓祭壇畫》。只因這件屬於私密委約、現存的唯一一幅可明確歸屬於凡·艾克的三聯祭壇畫在尺幅極小的空間內將其出神入化的技法展現得淋漓盡致。
繪有銘文的畫框在西方中世紀末期和文藝復興時期被歸為一種特殊的類別。無論是在祭壇畫上還是在矩形畫框上,題字都塗在內外邊框之間的平帶(通常環繞四周)上,或採用多色的刮刻(Sgraffito)技法,或在深色背景上用蝕刻鍍金。這些銘文的內容均與畫作內容相關,為觀者所欣賞的圖像和畫作主題提供了重要線索。但「繪框」之技於凡·艾克,是錯視畫(Trompe l'oeil)技法在北方文藝復興的一種極致體現。因為那種彷彿在銅製金屬畫框上篆刻的凹凸與光澤質感,完全是由他通過手繪的光影而呈現的。正如錯視的直譯是「欺騙眼睛」──騙了你,畫家就贏了。
隔着玻璃展櫃欣賞《德累斯頓祭壇畫》,歲月的痕跡在近六百年的木質畫框上展露無遺,畫家手繪的框邊銘文雖也褪去了往日的光澤,但驚艷程度卻未減分毫。對於金屬光澤的逼真描摹,讓所有字母在經由明暗對比形成立體感後,被凡·艾克加以高光點綴。第一眼看上去像是金匠的精緻篆刻,仔細端詳方能發現箇中奧妙。如篆刻般的手繪畫框實際上是凡·艾克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肖像標註簽名日期,而祭壇畫則包括聖經原文),絕非是簡單的裝飾。由於西畫中並無我國傳統國畫上的題跋和落款作為輔助信息,因此我們可以把凡·艾克畫框上的簽名和日期理解為國畫落款般的存在。然而,除了畫面內容延伸的功能,畫家暗戳戳不動聲色的炫技小心思也不容忽視。
在多幅凡·艾克的真跡中,他都將其座右銘寫在畫框上。落在框上的文字往往會採用偽希臘文(AΛΣ·IXH·XAN)來呈現,意為「盡我所能」。作為現存唯一一幅署有其座右銘的非肖像題材作品,《德累斯頓祭壇畫》的特殊性不言而喻。雖然從字面上解讀,「盡我所能」顯得頗為謙遜。但唯有站在咫尺之距觀畫,才會為揚·凡·艾克驚為天人的畫技拍案叫絕。在我看來,相較於竭盡所能的客套,我寧願將其視為對同行和後世「不服來戰」的宣言。
西畫的畫框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其用料、雕花、畫框上手繪的裝飾紋樣、銘文題字和歷經歲月後的褪色包漿,都在不同程度上傳遞出專屬於創作時代的背景信息,但揚·凡·艾克的手繪畫框,在此範疇內應算是「王冠上的鑽石」等級。除了畫面如細密畫般纖毫畢現,凡·艾克顯然還做到了「功夫在畫外」──試想,誰會閒來無事地去將一個木框手繪成金屬框帶篆刻銘文的質感呢?關鍵並不是誰會想到,而是誰能做到。
在凡·艾克去世近六百年之後,他筆下那些「盡我所能」的藝術遺產仍是世界美術史上令人望塵莫及的巔峰。早知如此,這位尼德蘭一代宗師想必應該在畫框上手寫「捨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