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五月如期而至,街頭的野火花卻似乎未有歸期。已然記不清有多少次的不期而遇,在每年五月的第一天,邂逅那一抹紅,不早也不遲,以致篤定地深信她乃夏之信使,準時為人間五月天傳遞如火的訊息。然而,今年的五月一日,她卻莫名失約了。
一連九日都在盼,幾次三番地特意去逡巡,為的,無非是探查她的消息。腦海中總是流淌「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的詩句。冥冥之中應赴未赴的鳳凰木之約,好似約客未至,抑或尋隱不遇,不免令人心神不寧……
終於,在五月的第九天,如星星點燈的「紅」躍入眼簾。終於,再一次相信:所有的相見恨晚,都是久別重逢。
耳畔首度響起林志炫《鳳凰花開的路口》的憂傷旋律。「時光的河入海流,終於我們分頭走。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幾度花開花落,有時快樂,有時落寞。很欣慰生命某段時刻,曾一起度過。」畢業學子告別校園,即將各奔前程,依依不捨的「鳳凰驪歌」,唱盡少年人的離情別意,單純而澄澈的感傷,點滴在心頭。
眼前再度浮現張愛玲《傾城之戀》的隱沒橋段。「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着,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着,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范柳原帶着初抵埠的白流蘇,從香港飯店回到淺水灣,下車時指着路旁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那連黑夜也無法掩蓋的紅,不正是這對世俗男女在危城之際燃起的熾熱戀火?以一座城的即將傾覆,成就一段情的暫時正果。
當讀到小思在《香港文學散步》一書中有關蕭紅香港足跡的選文思路,既為一個女人把自己丈夫的一半骨灰分給另一個女人的現代愛情故事所折服,更為一個男人幾十年無法忘懷一個女人的傳統愛情傳奇所震撼。「蕭紅埋骨一半的故事,原來還有個結尾沒講完。那要等到一九九七年。她的愛人端木蕻良死後,端木太太捧了他一半骨灰到香港來,撒入聖士提反校園的泥土中,讓那兩顆分隔了五十多年的心靈重聚,重綴那幾乎被人遺忘了的愛情片段,這個故事才算完結。幽幽小園,從此又添動人一頁。」
原來,太平洋戰爭中,蕭紅病逝於香港,兵荒馬亂之際,端木蕻良將亡妻骨灰分葬於淺水灣和聖士提反校園的一株大樹下。半個世紀之後,走到生命盡頭的男作家,不忘囑託第二任妻子將一撮骨灰灑於當年愛人香消玉殞之處。當鍾耀群帶着丈夫遺願來到昔日校舍,便認準了一株倒塌的影樹,將骨灰撒入大樹老根之下。在她看來,曾經「每年開出紅艷艷的花朵」的影樹,「不就是因為埋葬了蕭紅的骨灰嗎?」或許,蕭紅的紅與影樹的紅,恰似「人面桃花相映紅」,早已分不清人與花,化作一縷芳魂,只有香如故。
對此文壇鴛侶奇情,作家曾敏之曾專門撰文憶述,並賦詩一首:
白水黑山萬里情,海濱今日奠雙星。
亂離幾度傳恩怨,烽火何堪話誓盟。
故國早憐縈舊夢,遺編多卷著高名。
鳳凰老樹花飛處,應似霓裳舞玉清。
一個戰亂時代的愛情悲劇,儘管眾說紛紜,儘管備受爭議,卻在半個世紀後有了峰迴路轉的續篇──端木蕻良魂遊故地,與舊愛再續前緣,重溫鴛夢。
「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如此詩意,如此不俗。鳳凰木是她,野火花是她,影樹亦是她。從歌聲中熱血青春的畢業驪歌,到小說中紅男綠女的繽紛情慾,再到現實中痴男怨女的曠世情緣,那一抹紅,猶如心口的一粒硃砂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在初夏的季節,有情人,血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