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福克納曾說,作家的使命是用故事喚醒人類心靈,但如何講好一個故事,考驗作家的功力。
日前美國《岸邊雜誌》(The Strand Magazine)刊登了一篇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鬼故事,讓讀者得以領略這位上世紀文學巨匠的寫作功力。該雜誌是一份創辦於十九世紀末的文學季刊,因尋找和出版知名作家的「遺失」作品而聞名。格林的這部從未發表過的短篇小說名叫《夜讀》,講述了一位獨行男旅客在法國里維埃拉的一個暴風雨之夜,躺在床上閱讀超自然故事時,所經歷的童年恐懼和想像之中恐怖的復活。據說手稿是在德州大學分校圖書館的檔案中發現的,由格林文學遺產管理人、格林的孫女卡米拉·格林進行整理和抄錄。而格林的傳記作者喬恩·懷斯推測,小說可能是在一九六二年寫成的,當時正值格林職業生涯中一個相對低迷的時期,因此不同於他的《第三人》《我們在哈瓦那的人》《權力與榮耀》和《布萊頓硬糖》等代表作,這個作品在描寫心理和驚悚上更為複雜,風格也更成熟。
小說《夜讀》的情節很簡單,主人公回憶起小時候讀過《德古拉》及恐怖故事後受到精神創傷,從那時起他就再也不喜歡獨自躺在床上讀任何可能與鬼魂有關或暴力的東西了。因此,當他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待在蔚藍海岸一棟奇怪的出租屋卧室裏,並身處狂風暴雨之中,且身邊只有一本平裝故事集陪伴時,他舊時的恐懼又湧上心頭。無論是他從書上讀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節,還是在他閱讀故事時卧室窗玻璃上傳來神秘的刮擦聲,都讓他驚恐萬分,接近崩潰。
在《岸邊雜誌》執行主編看來,該小說與其說是鬼故事,不如說類似一個日常事件,很多讀者能感同身受。想像當你獨自旅行時,有時難免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半夜聽到怪異的敲門聲,或者房內傳出一些不尋常的吱吱聲,甚至做了噩夢之類的,不論真實還是幻覺都令人心緒不寧。格林用他出色的措辭和技巧,巧妙地模糊了娛樂性和戲劇性之間的界限,讓讀者置身其中,彷彿耳畔也傳來同樣嚇人的聲響,展現出他非凡的吸引讀者的能力。
從讀者角度講,被認為最會說故事的格林似乎會「讀心術」,知道如何把握大眾心理,去讓他們共情與共鳴。如同他在自傳《一種人生》中所說,「我一輩子都在聽從自己的直覺,放棄那些我沒有天賦的東西。」反映到文學手法上,就是讓讀者本能地覺着故事更親近可信。格林在此方面極為欣賞作家毛姆,認為讀毛姆的書之所以停不下來,不是為了他筆下的人物,不是氛圍,也不是文筆,而是逸事秘聞有種內在的力量。毛姆享受那種傳遞八卦的樂趣,他想把自己放進去,不僅為了讓你聽故事更認真,而且他自己也恨不得成為那個投入的聽眾和遊客。格林也如此實踐,他的作品裏面沒有什麼修飾語,卻能直接把讀者帶到現場去親身體驗,比如當你在他的作品中讀到某人已在雨中站了幾個小時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的鞋子也濕了。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渲染氣氛,因為讀者就在現場。
格林的這種寫作技巧,某種程度也得益於他的人生經歷。格林曾說「童年是作家的存款銀行」,正是他青少年的抑鬱與冒險經歷(如俄羅斯輪盤賭),賦予其驚悚小說一種真實的絕望感,不依賴突然驚嚇或暴力場面等廉價寫作手法,而是靠心理壓迫,如《第三人》中的角色逐漸意識到自己陷入無法逃脫的網,又或者環境窒息感,如《人性的因素》中冷戰時期氣氛壓抑的柏林等等。該風格也影響了後世如約翰·勒卡雷的《柏林諜影》和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天才雷普利》等小說中體現的「在罪惡中尋找神聖」的悖論美學。
值得一提的是,格林曾二十一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卻終其一生未能得獎,傳言因評委會認為他的作品「過於通俗」。但格林的成功恰恰在於雅俗共賞,也印證了不論多麼深刻的主題,始終需要依附於人們愛看的故事,如他所言,一個人的過去充滿了故事,只有把它們分解,才能創造出嶄新的藝術品。而優秀作家,正是那些能用故事將讀者「困在文字裏」的人。